江舟
每次回到我小时候曾经住过的弄堂,我都会想起费姨。透过人世间的纷繁喧嚣,费姨一生的经历在我的心灵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,每一次仔细地体验和回味,它都让我感觉到一种深深的震撼。
费姨不是我的亲姨,她是我家的邻居,年龄比母亲还大二十岁呢,只不过大家都是这么称呼她,我们小孩子也跟着叫而已。
从我孩提时期刚刚懂事开始,费姨已经五十多岁了,和我们住在一个弄堂里。小时候,大人们谈起费姨,总是神神秘秘的,好象邻居们都不太喜欢她,尽量小心翼翼地避免和她接触。那时候,邻居碰到费姨,都要装着没看见她。没有谁愿意主动和她搭话,相互见面也不打招呼,好象费姨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。费姨没有小孩,也没有亲戚,独自居住在弄堂最里面一间房子里,她的那间小屋邻居谁也没有进去过,似乎门总是关闭着的。记得小时候我有一次意跟母亲说我要到费姨家去玩,母亲怒目圆睁,当场敲了一下我的脑袋,严厉警告我不许去,说她的房间里闹鬼,把我吓得要死,从此再也不敢提去费姨家的事了。但有大胆好奇的小伙伴偷偷从费姨家门缝往里面看,发现里面光线非常暗,什么也看不见,在小孩子们的心中,对费姨更增添了一丝恐怖神秘之感。
费姨的工作是清扫弄堂里的卫生。每天天刚蒙蒙后,“哗、哗、哗”的扫地声就按时掠过弄堂里每家每户的窗头,这种熟悉的声音我在被窝里经常能够听见。每当清扫完弄堂里的卫生,费姨就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,捋好自己的头发,把衣服理得齐整齐整的,然后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小屋,把门紧闭,一般不太出来。
有时候,孩子眼中现实的费姨与她的神秘小屋似乎反差非常大。大人们不跟他说话,她却非常喜欢弄堂里的小孩。看到我们小孩子,她总是笑眯眯的,喊着我们的名字说要带我们买糖去。小孩子看到她走过来,都是一溜烟地跑开,谁还敢吃她的糖。每回看到小孩子一溜烟地躲着她,费姨脸上总是挂满失落迷茫的表情,然后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小屋。费姨回家的步子经常是慢慢的,有点沉,费姨的背是勾勾的,有点老态。
稍微长大一点,我从大人的话中逐渐知道了费姨的一些情况,也知道了为什么周围的人都不太喜欢她的原因。费姨出生在一个国民党官宦家庭,她年轻的时候毕业于一所教会中学,父亲是国民党的军官,她的第一位丈夫也是国民党的军官。全国解放的前夕,她的父亲和丈夫所带领的部队因为负隅顽抗,双双被解放军击毙。解放后,她被政府安排在一家居委会从事清洁工工作。由于她的特殊身份,经常被人称作女特务。后来,有一位老实巴交的工人娶了她,这位老实巴交的工人却在婚后不久突然患病死去了。这些离奇的事情使她成为周围群众议论的话题。有的人继续用对待敌人眼光来看待她,也有不少老妇人又暗地里说她是狐狸精变的,有克夫命,否则为什么嫁两回人,两个男人都死了呢?
大概到了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我也稍稍懂事了,已经不再害怕费姨。费姨看到我,还是象往常一样笑眯眯的,我也会懂事地叫她一声费姨,费姨经常会摸摸我的头,和我说几句话。有时候,在母亲不知晓的情况下,我和小伙伴会偷偷地到费姨家去玩耍。记得我第一次去费姨家时,推开那扇紧闭的门,走进孩提时期充满恐惧和好奇的屋子,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。但是一走进费姨的屋子后,以往的恐惧和好奇通通烟消云散。费姨的屋子和其他人家的屋子一样,很普通,只不过光线稍暗而已。走进正屋,一个大大的十字架挂在墙壁上,十字架上有一块镀金的题匾,上书“爱人如己”四个大字,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黑色封皮稍旧的厚书,封皮上写着“新旧约全书”。其实我们偷偷去费姨家主要是听她讲那本厚书中的故事的。每回我们去费姨家,费矣诩会端出家里最好吃的点心给我们吃,然后捧起那本厚书,用她好听的声音跟我们讲亚当夏娃,人类的起源、挪亚方舟、摩西、大卫 ...... 。这些都是我和小伙伴没有听过的。她每讲完一个故事,就会讲故事中的道理。她经常说,一个人要有信仰,有信仰就不会被困难所吓倒,一个人要信靠神,因为神是是心灵的依靠,只有信神的人才能走进天堂 ...... 。费姨讲这些话时兴致非常高兴,眼睛焕发出一种善良、慈祥又有点兴奋的光芒,但我和小伙伴只是喜欢听故事,其它她讲的道理我们还听不太懂。
就这样,我们一天天地在长大,和费姨的接触也越来越多。我发现,费姨并不是大人议论般的那种模样。在我们小孩面前,她始终是一位慈祥、善良、能讲很多很多故事的老太太。有时候我有点疑惑:费姨挺好的,为什么大人都不理她呢?想到没有人跟费姨说话,费姨身边又没有亲人,我又觉得费姨挺孤独、挺可怜。蒙蒙胧胧中,我感觉大人们这样对待费姨很不公平。
大人们并没有因为我的疑惑而对费姨的态度有所改观,时间一天天过去,没过多久,我们全家搬出了弄堂,到城市的另外一个地方去居住,我也很久没有见到费姨。
几年后,我为了寻找儿时生活的痕迹,特意回到了生活多年的弄堂里。本来想去看看费姨,却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:费姨为了抢救一个落入井中的小孩,自己滑入井中淹死了。在邻居断断续续的叙述中,我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。
那是春日的下午,天上下着蒙蒙细雨,邻居刘婶的儿子后后拿着簸箕在弄堂大井边捞小虾,也许后后的神情太过于专注那些小虾而忘记了脚下,忽然,他一脚踏空,身子一个趔趄,便象一块石头一样栽到大井里面去了。后后不会游泳,双手本能地在井中拼命地划,谁知越划越远,后后一边划水一边大叫:“救命、救命。”正好此时,费姨挑着水桶来挑水,见到有小孩掉到井里,立刻把水桶撂下来,直奔井边。费姨可能略识水性,她毫不犹豫地跳入井中,划向后后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湿漉漉的后后从井中推上井边。但是把后后推上来后,疲惫的费姨自己却没有力气从井中爬上来,而是在渐渐地下沉,刚刚上岸的后后小脸吓得刷白,他跑到井边拼命用小手伸向费姨,够不着,他拼命地喊:“救人了,有人掉到井里了。”但是过了许久,没有人过来。后后哭喊着,眼睁睁地看着费姨慢慢地往下沉,下沉,下沉 ...... 。后来,费姨被人从井里捞了上来,许多大人站在费姨的旁边,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感觉。他们根本没有想到,他们平常所讨厌和躲避的“女特务”、“狐狸精”竟然有这样一种精神,这样一种品质,这让他们感到十分的汗颜。
我找到刘婶,一提及费姨,刘婶眼圈就红红的。她的儿子后后告诉我,在费姨已经知道自己没有获救希望的时候,她根本没有大喊大叫,似乎没有一点绝望的神情,而是出奇的平静,她安静地闭上了双眼,慢慢地让自己沉入井中,她似乎早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。这一点让后后始终想不通。
随着年龄的增大,我觉得我已经更加理解了费姨。她一生坎坷不幸却始终坚强不屈,她被世人隔离厌弃却没有自怨自艾,她始终以一颗爱心待人而不求回报,这需要何等的坚韧、忍耐和信心,这是一种信仰、精神的巨大力量在支持着她,而且这种信仰已经成为她生命的全部。我也知道,费姨临终前肯定没有悲伤,也许她觉得自己已经解脱了,她准备回到她心仪已久的地方去,唯有到哪里,她才能够得到真正的安息。
我不是一位基督徒,但是我写下一位基督徒的坚定、忍耐、信心和崇高。写得不好,见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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