──关于科学新发展与宇宙观的变迁(之一) 星河下的沉思 大约是四岁的时候,住在街市旁的旧楼宇中,父亲一天于凌晨回家,我睡在母亲身边,惺忪地张开眼睛,看见窗外是一宝蓝的天空,上有几颗闪烁明亮的星星,很深秀,很神秘。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观星的经验,对一个童稚的心来说,这是无限之奥秘。 记得那段日子,常从厅跑入厨房,又由厨房跑回厅,中间有一小瘪,放有玩具,时常拿一小车推来推去。在厨房挂了一幅画,是著名的客西马利园之祈祷,背景画有一灰沉黯淡的夜空。在一晚上,我在厨房问大人,我们所见的一切,当其未开始有的时候,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况?这个回答不了的问题,使我想到一种极大的虚无状态,在万物都未产生时,即所见的一切均为无有,一切形状、颜色、光暗都消失,是绝对的无有。 这是什么境界?我望向那画的背景,灰沉黯淡的天际,是否即无限的虚无?心中突呈现一种飘忽而玄秘的感觉,历久不去。 六岁之后搬到新屋,住在十二层顶楼,对面是军营及球场,绿草如茵,又可见远处的山丘。顶楼之上为一公众阳台,对孩子来说这是一奔放的天地,夏日常与哥哥在阳台放风筝,仰首见蓝天白云,风筝飘荡于大气来去之间。及至黄昏来临,西边一片金黄,令我看得目定口呆。宇宙竟是如此庄严壮伟。母亲有时提着饭菜上来,就在阳台上吃晚餐。渐渐夕阳西下,暮色苍茫,天上出现第一颗星星,母亲说此时许一个愿,必定应验。记得与哥哥共同高叫:“希望我年年考第一。”可惜没有应验。 夜空慢慢转为宝蓝色,颗颗明星在天上隐现,并见一片银河,彷佛在天上流过。母亲指点大熊星座给我看,我亦见天上众星又似真的排成大熊模样,又是一奥秘的深沉感觉,一切从何而来?往何而去?为何有这一切?为何有我的存在?去探索这些问题。 哥哥忽然问,如坐火箭飞向天空,什么地方是尽头呢?母亲回答谓没有尽头。那么火箭冲天而去,将永远飞行,没有边界? 没有尽头,那是指无限,无限又是什么?心中又展开了一思索无限的空间,像四岁时那种飘忽感。仰首观天,星光灿烂,又重重深奥玄远。我开始相信,这一切隐藏极大的奇妙,也可能是极大的完美。 为何这一切如此庞大? 巴斯噶(Pascal)在其著名的《深思录》中,提到对无限时空的一种惶恐,他说:“每当我考虑到自己一生全部被无限时间所吸纳,及我可见触的有限空间,被无限空间所包围时,想到这无限时空非我所能知,它也不知道我时,我就感到惶恐,惊奇于我为何在此地而不在彼地?……为何在现今而不在未来?”[注一] 巴斯噶是一位天才横溢的科学家、数学家及哲学家,当他越发现宇宙之庞大精妙,就越感到自己的渺小。假若设想宇宙之时空无限,人在这无限中就似乎是偶然地出现,又偶然地消失,只是剎那的即生即灭,由此而不能不惊惧于宇宙之无限,人生的短暂,并感到人在无限宇宙中的飘荡性、无根性,不能不感到玄奥无尽中一种敬畏,而不敢有任何傲慢自大。 自小臂星空闪烁,是无际之美,心中有难以形容的震憾、惊叹和响往。但同时见人生之短暂无常,又会有惶惑与不安,千万金元,盖世权力,渊博学问,均不能解决人从何而来、往何而去的问题,亦难以明白万有之根源,天地之起始。 自古形而上学最大的问题,是“为何有各事物,而不是无?”(Why are there something rather than nothing着) 当我们张开眼睛,仰观天象,俯察大地,只见森罗万象,纷陈并列。这一切都是存有的,都是在那里的事物,是“有”,不是“无”。 或许认识论的反省,会分析所见一切是否真象,但在其分析之前,万有纷陈已呈现在眼前,而为生活所体会。在日常生活中,这一切是“有”,不是“无”。 “为何有各事物,而不是无呢?”这是千古以来为智者所困惑,也是一难以解开之谜。天地万物在生活世界中显示其存在,那么为何有这一切?万有是否从一些最后的原因而来?其本体是什么?其变化发展,是根据什么规律,什么力量来延续?万有各自的关系是什么?是各自独立,还是彼此牵连,成为一相关的整体?这看似无际的星空,究竟有没有边界?宇宙是一庞大的有限体,还是本是无限的自存? 由于人知识的有限,近代哲学差不多已全放弃这些形而上学的问题,转而研究人知识之确实性,从方法上自我限制,其后又再退一步,去研究语言是否有意义,终带出一切是语言游戏的相对思想,哲学遂堕落为语理分析的技术,让位给分析力锐利而又思考浅薄的学者,拼弃了一切震憾人心灵的原初问题,一切反省已走入了死胡同。 幸得当代科学与科技的新发展,这些形而上学问题竟由科学家们重新提出,而答案也露出一些曙光。这展开了二十一世纪新时代的思想冒险,也打开了新的形而上思索空间。 宇宙有边抑无边 什么叫无限?宇宙是否一无限的物质世界?抑或有其边界? 在人类初具理性,以规律的观点去组织所见的宇宙时,西方中世纪运用亚里士多德原理,结构了一个庞大而有限的宇宙观。佛教则从印度神话的须弥山世界,推想一个无限的大千世界观。随着科学的发展,一个个神话被消解,但宇宙是有限抑或无限,仍是一争论的焦点。 希腊时期开始,西方哲学家最先建立的,是以地球为中心的有限宇宙。柏拉图通过构想的哲学家 Timaeus of Locris 的口,认为宇宙中有一造物主名 Demiurge,从完美的理型世界形式,模构出各样事物,事物有生往异灭,由理性与必然性两大力量所主宰。地球是宇宙核心,天体为诸神所住,是完美的地方。柏氏认为球体是最完全的形式,因此认为宇宙是球形,天体像一大球包围地球,太阳、月亮及众星悬浮在空中,每天围地球转一次。从这观点看,宇宙是一有限的球体[注二] 。 但由于各行星的运动,并不随天球转动的规律,似乎不是固定在天球之上,而有其不规则的运动。故在柏拉图同代的天文学家乌多西奥斯(Eudoxos)认为真理不单须从纯理性建立,也应与观察一致。由于观察到行星的不规则运动,认为行星自身是围圆圈而转动,而又附在一围地球转的大球上,由于此大球在转,行星亦转,同时进行,即形成其不规则性。他认为地球是核心,天体最外层为众星所附的大球,中间还有很多层,为行星及日月的球体,他认为须要三十三个天体球,才可与观察一致。此为多层天体宇宙观,亦是科学史上第一个要求理性与观察并用的科学宇宙观。 亚里士多德顺这思想下去,认为地球和月亮属变幻的不完美世界,太阳与众星属不变的完美世界,其实体称为以太(ether),依完美的球体而转动,不同于地球之为水、土、火、气四元素构成。这些星星附在水晶天(crystalline)上,围地球而转。 亚里士多德认为宇宙是有限的,天体是九个大球围地转动,一切转动都有定时,有规律。这有限的时间,不可能附在无限空间中。他亦认为宇宙只有一个,因若有多个宇宙,各自有其吸引力的中心,则地上的四大元素即可向不同中心移动,而不须附在地球,可能在众宇宙中乱飞,形成混乱。 到公元前一四○年左右,著名亚历山大学派的天文学家托勒密(Ptolemy),综合各方之说,用精密数学与观察配合,算准了一切天体的运动,各行星围圆心(epicycles)转,附于众星天(celestial sphere),围地球而转,解释了其不规则之运动[注三]。这有限宇宙观影响了西方及阿拉伯中世纪的天文学一千五百年。 科学新典范的契机 根据芝加哥科学史家格兰特(Edward Grant)的研究,中世纪科学上的突破,在靠巴黎主教谭平亚对亚里士多德的批评。 在一二七七年之前,科哲学家的研究,完全依靠亚里士多德及托密勒的观点,完全用自然原因来解释一切现象,没有考虑上帝力量的影响因素。但巴黎主教在一二七七年批判亚里士多德十三条命题,后增加至二百十九条命题,认为上帝有绝对大能,可以参与自然万物的发展,而且可以创造出自然原则不可能的事物,只要在逻辑上没有矛盾,上帝可造任何世界。 格兰特指出:“这提供了一个机会,使专业的亚里士多德派自然哲学家所产生的敌意,得到谦卑下来。”正因如此,知识分子才能从亚里士多得那天罗地网的哲学世界观中释放出来,也突破其地球中心的宇宙观,思考各样新可能的宇宙样相,包括以太阳为中心,及有多个世界同时存在的思想。格氏云:“结果,所谓自然上不可能的事物,可以通过思想实验(Thought Experiments)的形式而被安排登场……通过时常援引上帝绝对的大能这手法,可以成就各种假设的可能性(Hypothetical Possibilities)。事实上,基于超自然行动而建立之假设可能性,已成为中世纪后期士林思想的特质。”[注四] 此中最著名的,是在第三十四条,批判亚里士多德认为不可能有其它世界之说,认为上帝既是全能,有可能创造其它世界,宇宙不一定被限制以地球为中心,也不一定只有一个世界。 在一二九五年,Richard of Middleton 在其注释 Sentences一书时,认为如果上帝创造另一个类似我们的世界,那么亚里士多德宇宙观就不一定是对,而且宇宙也再无一个明确中心。 十四世纪神学家 Thomas Bradwardine, Jean de Ripa及Nicole Oresme等,均认为有一超出宇宙的无限虚空,由无所不在的神所充满,此中Oresme更认为这与上帝之无限相同。于是一个无限宇宙的观念产生了,对后现代科学的革命有极大影响,因为学者们可以设想无限宇宙之中,有各种不同的事物,不同的世界,而地球中心论已被无形中突破了[注五]。 从科学史的证据,恰恰与一些常识观点相反,神学并没有阻碍了科学的进步,反而使人从传统科学典范中释放出来,藉上帝的大能突破原有框框,而产生了自由和创新的思维,由此展开新典范的可能性,那就是哥白尼的革命性新宇宙观。 哥白尼的革命性思想 一二七七年神学扭转了亚里士多德宇宙观二千年来的独霸,中世纪后期思想非常活跃,宇宙观得到解放,不少科哲学家开始思考新的可能性宇宙,而地球中心论的观点渐渐受到质疑。如果上帝是无限的,他创造的宇宙也可以是无限的,那么就不必有一个中心,即不必以地球为中心了。 在普鲁士的Warmia,有一大教堂,面对着碧蓝的内海,后有青翠山坡,是一优美胜地。十六世纪时,教会中一位教牧行政工作者,名叫哥白尼(Nicolaus Copernicus)[注六],他常在城堡高楼上远眺大海,也在教堂广场上观日落余晖后的漫天繁星,常常思考一问题,如何可以正确地预测教会的节期和圣日呢?哪一天才是真正的圣诞和复活节呢?只有仰观永恒地按规律运转的星空,才可对历法有准确的计算。 大主教Watzenrode原是哥白尼的叔父,推荐他在意大利读医学和法律,回来后负责教会的财政,行政上帮助管理附近农村的产品,及城堡的防御系统。作为一重要管理者,他十分重视圣日和节期。当时原用一千五百年前罗马以来的历法,因此他希望从天文观察和精密数学运算,来改革历法,并藉此来证明天体各运动是整齐划一的,故宇宙是由上帝的神圣法则来掌管。 自托密勒以来,行星如金木水火土等的不规则运动及明暗闪烁,早已成为天文学的讨论焦点。为何各大行星不依天球而转,却有自身行进的轨道呢?托密勒认为所有行星均有一圆形运动,围着一点来转,这称为Epicycle的中心点又依另一大轨道,围地球而转,两者一起转时,在地球就观察到其不规则的运动。 托密勒的观点是以物理上的经验观察为主,从肉眼看天体,日月众星均围地球而转,然后配合数学架构去解释,是十分合理,亦能解答各样问题,故一千多年来没有人怀疑,认为是自明的。 但哥白尼却承接一二七七年以来神学思想的革命性气氛,突破托密勒的权威架构,尝试以数学的理性思维为主,而不从经验观察为主去考虑,则可以采取全新的假设,去解释天体的各种现象。 哥白尼在意大利的时候,详细阅读古代的著作,发现罗马史家西塞罗曾引希西塔斯(Hicetas)之说,认为大地是在转动,引发他新的思考,而且在中世纪以来奥古斯丁的柏拉图主义,在意大利有一定影响,认为数学更接近真理,经验则流转不定,不可全信眼所见的。追寻真理必须从数学入手,数学的标准是越简单越好。依这思路,托密勒的体系太复杂了,当时天文学教授Maria de Novara评之为不合数学的标准。由是哥白尼即着手依新的地动假设,写下其震动世界的著作:《天体运行论》(De Revolutionibus Orbium Celestium)[注七]。其“运行”(Revolution)一辞,后来被用为“革命”之义,可见其思想革命性之大。 哥白尼的革命 哥白尼在其天体运行论中,有一封致教宗的信,指出希腊哲学家Hicetas认为大地是动的,而他自己亦开始思考大地的运动,并依这假设,可从数学上推论出整个天体的运动,而与观察可以一致。他说:“经过长期与多次的观察,我终发现除了地球自转外,可以考虑行星的运动,并计算出其公转和地球的公转,不单能推出其它行星的现象,而且可以把行星、天球及天体自身的秩序和大小都连系起来”。 加州大学历史教授韦斯文(Westman)指出,哥白尼挑战亚里士多德及托密勒思想,在以数学的原理,高于物理学上的观察,提出的太阳中心假设,与我们一般的观察不一致。因观察所见,明明是地球为中心,太阳是围地球而转,但从数学来设想,则太阳为中心是更合乎几何的模型,完满地解释所有天体的现象及行星的不规则运动。这是一更合理性的数学模型,但却不合观察所见。此时哥白尼的选择,是以理性高于经验,这亦是西方文化重理性的精神,来自十三世纪多玛斯的理性思想,及其同代的柏拉图主义[注八]。 在一五三○年,哥白尼写了一篇论文,及发表了一个通俗的论文提要,受到教宗的赞赏,其时宗教改革已在附近的威丁堡(Wittenberg)展开。在威丁堡大学的一位年轻数学教授韦德格斯(Rheticus)听闻此新论,特别跑去拜访哥白尼,学习其理论,并得准许在一五四○年发表其书的一部分名Narration Prima,其后计划全部发表,将之交给宗教改革的重要神学家奥山德(Osiander)出版。在一五四三年出版的书交到哥白尼手上时,他已在临终的病床上。(历史上的哥白尼是寿终正寝,而非一般通俗流传所说是被教廷烧死,他根本一生未发表其说,至死前才出书,又有谁会研究和将他烧死?)他的说法已成为一个新理论,不论是教宗或新教徒,都有兴趣。 当《天体运行论》一书出版时,前面有人加了一个序论,可能是奥山德所加,认为这仍是一假设,而原本的各人文学科“是基于正确基础上,不应因之而导致混乱”。这序论仍是以地球中心观来看日心论,将这理论的剌激性淡化。史家韦斯文指出,奥山德是为了应付当时学界的敌意,而用这序论之淡化来保护此书的出版[注九]。 当时支持日心论的韦德格斯,在一五四二年成为威丁堡大学文学院院长,影响了著名神科学家米兰兹风(Molanchthon)及天文学大师巴勒哈(Brahe)。他们提出调和理论,认为众行星以太阳为中心,但太阳仍是围地球转。但到巴勒哈的大弟子克卜勒(Kepler),却指出哥白尼的理论数学上简单而完美,日心论显明上帝的数学是何等完美。同期,在基督新教的科学家如Caesalpin, Digges, Records, Gilbert等均闻其风而悦之,人类宇宙观终进入革命之中。 哥白尼到伽利略 哥白尼虽把宇宙之中心转向太阳,宇宙仍被视为中世纪型态的大天球,天球由恒星组成,与土星、木星、火星、地球、金星及水星等各行星,围太阳而转,“太阳就坐在皇帝的宝座上,掌管了周围的恒星家庭……宇宙有一奇异的对称,轨道与各大小运动均有其固定的和谐关系”。其最外的恒星天球,各星均固定在那里不动,眼见的天球移动其实仅是地球自转所形成,故这宇宙观仍是一有限的宇宙,外有一大恒星天球限制了天体。 但哥白尼为了反对亚里士多德以地球为唯一引力中心,指出到处都有不同引力中心,因为“创造主赋与各天体以引力为其自然的倾向”。这思想似已指出众星体均有其引力,已构成无中心点的宇宙,亦即无限的宇宙。 哥白尼同时也认为,创造主的伟大和神圣工作,是可以展开一无限量而不可数算的众星世界,宇宙的空间应比亚里士多德的宇宙大两千倍,而且在这大天球之外,仍可能有无限的虚空存在。 如果宇宙没有地球为中心,则任何地方均可能为中心,处处为中心,就是无限的宇宙。哥白尼仍想维持有中心的观点,即以太阳为中心。但继承其观点的英国天文学家迪基斯(Digges),在一五七六年即认为恒星天球之外的虚空相本不存在,恒星天不是一大球,却是一无限无的世界,众星散布罗列,于无限的上帝住所之中。道明会修士布鲁诺(Bruno)更认为无限宇宙中有无限多的世界,住有无数的不同生命,各自歌颂上帝的荣耀,这可说是外星人存在的最早观点。他又认为上帝是一切运动的内在原理,结果因他的理论太前卫,被教庭判为异端,最后交给罗马城政府,被总督判火刑而死。 一六○九年,伽利略制成了第一架望远镜,最先在威尼斯的圣马可大教堂顶,望远方的船只,各官员和贵族们都极惊讶这新发明,于是下令选他为帕度亚大学的终身教授,其后他把望远镜改革到能放大一千倍,而后将之望向天空。 伽利略发现的是一个奇异宇宙,一个有无尽星宿的天空,原是肉眼所见不到的群星展现,原来猎户座不单有眼见的三十七星,却有八十星,昂宿星团不单有眼见的七星,竟有三十六星,银河不再是天上的一条河样的白带,却是无数闪烁灿烂的星群。此外,土星有光环,月亮有各种山谷和火山口,金星则有盈亏现象,证明其是绕日而转,因此日心论得到正确决定。 一六一○年,他写了《天文现状》一文,献给科西莫公爵(Sidera),将其新发现记录下来,改变了世界的样貌,结果被聘任为比萨大学第一数学家并迁向佛罗伦斯。因为威尼斯的大学教授们,竟不肯用他的望远镜望天空。 克卜勒与伽利略 从希腊到中世纪,亚里士多德天文学相信,星光灿烂的夜空,为一大球体名水晶天,众星静止在天上,闪烁生辉,一切皆不变,显示宇宙的完美几何架构。然而哥白尼之后,有一著名天文学家巴勒希(Tycho Brahe),他尝试综合哥白尼与亚里士多德的世界,认为众行星围太阳而转,但太阳仍是围地球而转,这亦是当时宗教改革神科学家常接受之观点。他是一观星家,在一五七二年,二十六岁的他发现有一极光之星出现,达一月之久,且非常遥远,在众行星之外,甚至似在水晶天以外。巴氏遂指出,天体常有变象,而非亚里士多德所论的不变。此明星其实是一超新星爆炸景象。 因巴氏对天体观察的成就,丹麦王十分高兴,给与他一小岛名Hveean,建一天文台,用当时最好的仪器观天二十年,绘下星图。他在一五七七年观察到彗星,发觉其运动慢于月亮,故必在月亮以外的游星,而非亚里士多德所认为的大气现象,再次证明亚氏的天体不变论是错误[注十]。 巴氏的学生即著名之克卜勒(Kepler),一六○九年发表其新天文学(Gesammelte Werke),他认为上帝依数学原理创造世界,人有上帝形象,可从数学和观察中,掌握上帝创造的规律。他原本接受亚里士多德的思想,以天体有几何的完美性,故行星轨道均为圆形,但经四年观察去考证巴勒希对火星观察的后果,写下了九百页的统计报告,最后证延貁星的轨道为椭圆形,而且太阳并非在正中位置,却略偏于一边。遂提出他著名的克卜勒三定律,包括行星轨道、速度及行进的力学规律,这发现彻底打破了亚里士多德的不变及完美数学天体观,但这不表示天体不完美,而是我们可能处身在一个远比我们想象为大的宇宙,此中的完美规律远大于肉眼所能见,这更大的宇宙是什么呢?[注十一] 当伽利略用望远镜观察到数以百万计的星宿时,无限的星空更展示一无边而灿烂的宇宙,传统的水晶天球观念自动取消,代之而起的是一无限的物质宇宙。再无水晶天上的天使推动宇宙机器,那么众星运转的力量又靠什么来维系呢? 伽利略的发明与观点原被耶稣会士公开肯定,也得到教宗乌班八世所赞许,但因其思想的支持者Ciampoli在政治斗争中下台,反对他的人上台,结果在一六三三年迫其认错,收回太阳中心的观点,且软禁在Siena及稍后在弗罗伦斯。但他仍写了《新科学》一书,一六五八年得到基督新教区荷兰的Louis Elzevir所出版[注十二]。一六四二年伽利略带着抑郁与新时代的期望逝世。同年牛顿(Newton)出生,提出引力论,解决了长久悬疑的科学问题:众星运转的力量根源。 牛顿展开机械宇宙论 据说牛顿是因为一苹果掉下,而得到灵感去理解引力的秘密。其历史价值在从苹果掉下的规律,而领悟到万有均依同一规律,甚至天上的月亮星宿,亦因这规律而运转,这是万有引力的规律。 牛顿的思想来自宗教改革的一个神学传统,就是上帝把万有创造成一自动运作的机械系统,上帝远比中世纪所想象的为大,其对宇宙设计的精密,具有不可思议的自发性和准确性。 原来马丁路德与加尔文两位神学大师,均视上帝具最高主权,超然独立于大自然与人之上,同时,人与大自然亦具相对独立性,上帝通过其道(Logos)来创造宇宙。这道成为一种规律,万物皆依规律运转,而没有亚里士多德所讲的内在目的与动力,一切均是被动的机械式的运作,而为上帝所推动,及为上帝创造的规律所掌管。上帝有能力改变规律,不过他在事实上却不太会改变自然律则。 牛顿在一六八七年发表其《自然哲学数学原理》(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)一书,据他在一六九二年对Richard Bentley 的解释,是为了通过各种原理,使人相信有神,而他自己在结论时亦指出:“太阳、行星与彗星的无比美丽体系,只能从最高智能与权能的终极存有的扶持与掌管中产生出来”[注十三]。正因各规律不能自存,纯是机构式运动,故须以上帝来推动设计和掌管。 在牛顿的思想中,自然规律与上帝的存在是和谐的,上帝创造了规律,而万物即依规律而运作。宇宙就像一个大机器,每一零件都互相牵连,而依机构规律运动,宇宙也像一上了发条的时钟,一旦发条开始动,里面的零件都自动运作起来,形成一庞大机械体系。宇宙是依万有引力规律的互动系统,一切均是机械地自动运作,故法国科学家Trinh Xuan Thuan描述牛顿宇宙中的上帝是更有空间的上帝,不须天天看管着大群天使去运作天体运行的机器,这机器早已造成是自动的,上帝祇须在创造时轻轻一推,万物就依规律运作至今[注十四] 。 根据牛顿万有引力为本的机械宇宙观,物质宇宙必须是无限的,因为若是有限,则万有将有一中心,若有一中心,则成一强力点,把万有吸向中间,而宇宙即应压缩成一点,而不像我们观察所见的是张开的森罗万象世界。天体没有缩成一点,那么众星应是均匀分布,引力互相抵消,如此下去真到无边无际。无限宇宙观在十七世纪取得当时以牛顿力学为本的科学支持,因而被认为是科学的真理,而上帝的观念则变成遥远的宇宙设计者,不直接参与人间了。 理性主义三大师 自十七世纪牛顿提出其力学以后,已能全面解释可见的天体现象,展开一个奇异而又合理的新宇宙观,一个星空无限的世界,到十八世纪即成为显学。那亦是西方文化一个新时代的来临,人类发现宇宙远比想象中大,而且是一自动运作的系统。 十七和十八世纪之交,各大思想家开始作出各种新思考,去调节这不可思议新宇宙。欧陆的理性主义兴起,先有笛卡儿,将心灵与物质彻底区分。一面接受机械宇宙观,另一面则从心灵的反省能力去寻索精神与灵性基础。以“我思故我在”作为不可怀疑的起点,这是回到第四世纪奥古斯丁对自我存在的思考,而以自我存在的自明性,来建立确实的起点。同时用第六世纪安瑟伦(Anslems)的本体论证,从纯逻辑形式及上帝定义的独特性,来论证上帝存在亦是自明的。于是不必通过经验科学,纯由理性可以证延诇我和上帝,而这心灵之路又和物质是彻底二分的。他这新方法和二元论的思路,保障了传统灵魂与上帝的观念,也保障了价值与世界,为之提供了新的基础,不必被现实科学所发现的世界所挑战。 另一条路线的思考,则为史宾诺沙(Spinoza),由于当时科技所发现的,可能是一个无限宇宙,那么就要面对上帝存在的问题。若宇宙万有是无限地延展下去,那么上帝还有什么位置呢?当时剑桥柏拉图主义者如Malebranche正主张上帝与无限空间等同,史宾诺沙则从形而上学认为无限宇宙必依于一无限实体,此无限实体即是上帝,而上帝亦即是无限宇宙,宇宙与上帝是一而二,二而一的,故上帝并非超越的实在,却是与宇宙等同的实体,也是一内在一切的无限心灵,为一切有限之心与物模式的基础,这就成为泛神论的思想。 还有莱布尼兹(Leibniz),认为宇宙由充塞一切的无数形而上单子组成,这些单子也是一些能量单位,成为万有内在的动力。一切运动和变化,均是单子的显隐转变构成,时空则是相对的,所有规律都是在单子内在的潜能与显实来表达。宇宙一切机械秩序原是事物的内部动力,而一切都已事先安排,命定如此发展。所谓心灵,是清明的单子,物质是混浊的单子。 莱布尼兹提出整套形而上学系统,去解释一切十七世纪发现的科学现象,而且从其能量即物质、及时空相对观,已有未来相对论的蓝图,不可谓不具洞见。他并且用形而上学理论,走出纯机械物质的世界,维持了一种精神价值。 至于上帝的位置如何呢?莱布尼兹认为一切单子的潜显变化,其内在规律的运作,及单子显隐之中所形成的运动表象,完全是事先安排好,使一切发展都有一和谐,这称为“先定的和谐”(pre-estubished harmony)。这须极大的智能去设计,故只能来自上帝的安排。上帝是超越宇宙的实体,对一切已有完美的设计。故莱氏不大赞成牛顿所讲的类似机械工程师的上帝,而由理性建立另一世界的图画,成为世纪之交的讨论课题[注十五]。随着宇宙观的改变,西方文化出现重大突破,对宇宙、上帝、星河,不断改变图画,人类面临一个全新的世界架构。很可惜同时期中国却仍持佛经的宇宙观,以为大地中间有一须弥山,日月围其旋转,太阳转山后,就成晚上,转出来就天亮,要改变其前现代宇宙观,付出的代价比西方还大。 十八世纪的辩论 对十七世纪有关机械宇宙的重大发现,及所展示的可能无限宇宙,在英国学界的反应又与欧陆不同。欧陆哲学家们企图在经验以外,纯从理性去寻索形而上学的法则,但在英国却想将形而上学奠基在经验及万有引力的宇宙观上。 莱布尼兹和Huygens 均曾批评牛顿不够哲学性,因他对一切机械规律均不提供最后的解释。牛顿却维持他以科学为本的立场,先从事实去建立理论。他并不同意万有内在有什么能量或动力在运作,一切物质都是依外在引力规律而运动,他亦不接受史宾诺沙那种泛神论,以上帝内在于万有及时空中。 牛顿提出绝对的时空,作为一切运动的空间,但他不认为上帝与绝对的时空等同,而是上帝本身之永恒无限性构成了永恒无限的时空,故在本质上超越时空,而又为万有的外在动因。他在一七一三年再版的《自然哲学与数学原理》书中,加上一注云:“祂(上帝)不只是永恒与无限,却是永恒与无限地自有(He is not eternity and infinity, but eternal and infinite)。祂不是时间延展或空间,却是持续与呈现,祂永远持续,也至处呈现,因其存在是永远而又无所不在,祂构作了时间延展和空间”。牛顿指出上帝不像时间空间之为现实地存在,而是实体地存在[注十六] 。 牛顿的思路,将科学与形而上学区分,万有原理是依经验可见之规律而建立,不依形而上的内在动力,各复杂有序的原理均是无情地依外在机械法则运作,其所以可能如此,不能靠其自身发展出来,故其根源当依于上帝。这上帝是超越外在设计而又推动一切的永恒无限智能,牛顿遂从神学保护了科学独立性,对付了形而上学。 莱布尼兹批判牛顿之说,使上帝变为一工程师,造了宇宙的大机器后,仍要常常修补零件,其创造不能事先安排好完美的宇宙。故莱氏提出其“先定的和谐”论,认为上帝从这形而上原则创造,保障了一切的完美。 这就形成十八世纪初的一大辩论,牛顿派的科学与科学家格兰(Samuel Clarke)牧师遂起而反驳,为牛顿护航。在一七○四至一七○五年的科学讲座Boyle Lectures中,他先批判笛卡儿的机械观,只能把上帝放在自我存在的论辩中,使上帝只成为一假设。但牛顿却提出超于机械的万有引力原理,成为宇宙整体的科学原理。这原理本身自动运作,但却不能自然地发生,须有上帝为根源与设计,上帝是在推动和掌管宇宙,而不是仅为一预设,也不是等同于万有。 另一面,格兰批判莱布尼兹的上帝永远在袖手旁观,宇宙则是一自动机器,不须上帝的护理。认为牛顿从科学论证的上帝,远比莱布尼兹从形而上学推论的上帝,与人类及世界更为亲密相关。因此牛顿派科学成功地调和了新宇宙观与上帝的观念。牛顿打开了宇宙和上帝的新视野,为西方文化预备了一个新时代的宇宙人生观,也突破了人类千百年来封蔽的眼界[注十七]。 [注一]巴斯噶:《深思录》,页三九二。 [注二]Plats, Timaeus。 [注三]参考Aristotle, Physics及On the Heavens, 此外,参考Claudius Ptolemy, Almagest,及Davied C.Lindberg ed, Science in the Middle Ages, (Chicago: U of Chicago Press 1978),及W.C.D.Dampier- Whethan, A History of Science and its Relations with Philosophy and Religion.(N.Y: The Macmlian Company 1929)P53-55。 [注四]Edward Grant, Science and Theology in the Middle Ages, God and Nature, Historical Essays on the Encounter between Christianity and Science ed. David Lindberg & Ronald Numbers (Berkeley: U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)P44-75。 [注五]参考上书。 [注六]哥白尼生平,可参考Edward Rosen Nicholas Copernicus: A Biography. Three Copernican Treatises.(New York: Octagon Books, 1971)P313-408。此外,十九世纪有一德国巨著:Lepopold Prowe, Nicolaus Coppernius,3vols.(Berlin: Weideman, 1883-1884),材料十分详尽。 [注七]英译可参考A.M.Duncan, Copernicus: On the Revolutions of the Heavenly Sphere (Newton Abbot: David & Charles 1976)。 [注八]参考Robert Westman, The Copernicans and the Churches, 同注四,P82。 [注九]同上,P81。 [注十]参考J.L.E Dreyer, Tycho Brahe (Edinburgh: 1890; Reprint, New York: Dover,1963)。 [注十一]参考Carola Baumgarlt, Johannes Kepler: Life and Letters(New York, Philosophical Library, 1951)。 [注十二]参考Jerome L. Langford, Galileo, Science, and the Church, rev.ed. (Ann Arbor: Univ of Michigan Press, 1971)。 [注十三]Isaac Newton, 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, trans. Andrew Motle, ed. Florian Cajor;(Berkeley: U of California Press, 1934) P544。 [注十四]Trinh Xuan Thuan, The Secret Melody, and Man Created the Universe (Oxfard: Oxfard U. Press, 1995)P31。 [注十五]参考C. Descartes, The Meditation Concerning First Philosophy(N Y,1951).B. Spinoza, The Ethics, The Chief Works of Benedict de Spinoza (N Y,1951),及G. W. V. Leibniz, The Monadology and Other Philosophical Writings (Oxfard, 1898)。 [注十六]同上,一七一三年版,英译引自Christopher B. Kaiser, Creation and the History of Science (London: Manshall Pickering,1991),P184。 [注十七]同上,P191-195。
|